飞机降落在Kingsford Smith之前,我掏出手机拍下了和六年前一样的悉尼海港。六年前我拼死拼活抢到了去ANU交换的机会,彼时也同此刻,我一身轻松地从座位上醒来,我用幼鸟的视角看着帆船在海湾里划出静态的水波瘢痕,Harbour Bridge挺立着将我们守候。在机场的厕所里我闻到再熟悉不过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在打车的出口我也注意到那两间毫无改变的咖啡厅。它们混杂着我对世界的奇幻想象、资本主义简单粗暴的程式、我身体中的疲惫、激动和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怅惘。

Uber把我送到Darling Harbour,那栋我曾经用从天而降的奖学金消费的、独自下榻的漂亮酒店。他从别处赶来,半跪在椅子边安静地触摸我的肩膀,开着玩笑问我美女你是不是一个人在这儿呢。海湾的天际线从干净的浅蓝变成暧昧的橙粉色,落日被市中心大厦的玻璃反射,照上他被我亲得油光锃亮的脸颊。和他忘情地接吻,我却总是会过几分钟就皱着眉头抽离开来,用难以置信的表情来迎接我眼睛看到的——我是怎么出现在他温暖的怀里的,他这么漂亮,有时那么愤怒激昂,怎么这样恬静地躺在我的胯下了?我只好轻轻地摇头,调整呼吸,重新吻上他疑惑的嘴唇,只有撕咬和纠缠,鲜明的疼痛、隐忍的呻吟,才能将这层迷雾吹散。

六年前我仰望的烟花,今天在同我们眼睛平行的地方用更鲜明的色彩炸开了。他忙慌着弹射开去,关上了房间的灯,又跑回来同我一起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浅浅地牵着我的手。我依上他宽阔的肩膀,我们一言不发,黑暗中只剩下玻璃过滤后的闷响、我们安静的呼吸。我猜他心里想着,无数个夜里他在家中、在别处、在此地,和许多人一起或度自一人看过不少烟花秀,想到这里我便不敢再顺着想下去。其实我从小就不喜欢这种在天上爆炸的烟花,太绚烂宏大,好像自始至终我没什么关系,太仓促短暂,患得患失又贪婪无比的我,在烟花秀结束后都只觉得怅然若失。于是很早就决定不再凑热闹看烟花了,不喜欢、不配得到、也不想失去,于是干脆不要拥有——在无比幸福的当下我才意识到我过去做了多少浪费我们时间的蠢事。我牵着他的那只手因为对自己的愤怒而捏得更紧了,烟花在空中燃尽,烟雾弥漫,第二天它们将不复存在。“I love you”,他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在我耳畔whisper。我噙着眼泪,我说I love you too。原来胆小的我,我是可以欣赏漂亮的烟花的,我的手里是可以紧紧攥着这种幸福的,存在过的事物,还会在我的世界里存在更久的,我在心里这样无助地重复着。

老公的性格虽然复杂深邃,但他从住处带来的衣物却是他最简约的——只有四件同样品牌同样版型同样材质不同颜色的Polo、三条遵循前文描述的西裤,一点不拖泥带水。他总是想方设法地要和我的衣服搭成色系一致的情侣装,带我去漂亮的餐厅吃漂亮的饭,和我正经地约会。和他并排行走的时候我总是想笑,我觉得我们在走电影节的红毯,或者在参与恋爱世界里的阅兵仪式。我们紧扣着十指、步调默契地保持着一致,连脚尖的朝向都平行起来,鞋底笃笃地敲击悉尼地面的石砖和水泥,直到他为我打开车门、领我走下台阶、拉开座椅。和他吃饭的时候我也总是想笑,我们总是在预定时和餐厅说今天是我们的anniversary,“本来就是嘛,我们在一起每天都是纪念日”。在入座后我们会花掉十分钟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就在昏沉的灯光下安静地看向彼此的眼睛,用指腹轻巧地摩擦对方的手心。他往我的餐盘里分了好多好吃的,我们就开始故作阵仗地为了及其细碎的社会现象开启专业的辩论,逻辑和语言本该用来堆砌世界,我们将其磨成尖锐的飞镖扔向对方,假装生气地维护自己的论点,最后总是靠在一起捧腹大笑;有时话题也沉重,聊起政治社会哲学,聊起我们截然不同的处事方式,我们总是想着说服对方,却又因为我俩都固执己见、在此前的人生里已经痛苦地搭建好了一套暂时刀枪不入的系统,讨论着讨论着也就作罢了,像餐盘里吃不完的龙虾,冰箱里打包好的羊肩,用舌头挑一挑唇齿间,还能品见淡淡的回味。

调皮的酒精把我们灌得晕了,血液流向我们饱胀的胃肠、点亮我俩绯红滚烫的脸庞。一出门又是悉尼秋夜的寒风,吹得我全身铺满鸡皮疙瘩,他温热的手掌在我的皮肤上来回抚摸。天空一晃变成了他喜欢的海蓝色,街头装饰着餐厅灯火闪烁,我的眼睛习惯地变得浑浊暗淡。我在昏黄的路灯下抬头望他的下颌,他的眼睛坚定地望着前方,又温柔地折返、浸入我的目光。在空旷的街巷里用手掌当扩音器,我朝着高楼间的缝隙大吼啊,我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呀老公。

赶往餐厅的路上,悉尼的CBD下起了sudden shower,他举着雨伞把将我揽入怀里,拉我进一堵白净的拱门下躲雨,黄色、蓝色、红色、绿色的霓虹灯被雨雾和地面积水的分散与反射,梦幻的,就像他突然贴上来的嘴唇一样。六年前我在悉尼一个人淋过的阵雨可残忍,我没有雨伞,也找不到屋檐,我只知道雨可能等会儿就停了,所以我闷着头在雨里走着。我又被吻得晕晕的,脑袋同意识一起下坠,被他的胸口接住。从石板路面浮升的水汽,将他胸口的古龙香气蒸腾了出来,又很快在我装着灯红酒绿的眼睛里散开。来去的车上他都牵着我的手,我困困地把耳朵贴回他的胸口。车胎把地面刮擦出刷刷的水声,笃笃,笃笃,我耳根里扩张的血管传导我迷乱的心跳,也听得他那颗心脏打着错位却整齐的拍子,咕嘟咕嘟地我打完嗝又吞咽唾沫,时不时的吸——呼——然后我们像小猫一样呜噜噜地呢喃,喉头都不动一下,也能唱出好好听的一首歌。

Mosman的海风在我们的指尖和脸颊间疯狂地咆哮,曾经只停留在手机屏幕里的车站、海滩、小岛变成了可触及的风景。几周前的好些天晚上他就在车站狼狈地躲着阵雨,在海滩上闲适地散步,在小岛上难过地抽烟,举着手机看我。现在他一眼手机都不看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贴在我的身体上。

白天买完菜从超市里走出来,饿着肚子又闻到了可颂的香气。六年前被同学邀请来Mosman做客时我也路过了那家卖法式甜点的小店,同学说这个地方人太少了,大家都认识,且很不幸大家都是白人。那会儿我不以为意,饿着肚子给自己刷了一个一点也不正宗的司康饼,我知道在法式点心店非要买司康是一种愚蠢,而后好长的日子里我持续做着同样愚蠢的决定。可大几年过去了,突然有一天我竟然拿到了硕士学位,“讨厌白人”变成了我和朋友疗愈第三世界英语学习者身份创伤的主要发泄方式。有天清晨徒步结束后,我掏出手机和朋友发消息,"I'm in Mosman one of the whitest suburbs and I was out for a run and I literally heard three middle class ladies yapping about their 'friend': I feel like she needs to go back to work." 发完对着手机狂笑,我知道朋友看到消息时也会狂笑。在那一瞬间我不必再咏叹,我身上那抹哀伤的黄色底色、我体外疼痛的幻肢、我自作主张给自己施加的原本可以解决的苦楚,好像就这样在海风里消散了。在那些清晨里,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朝老公上班的地方遥望,原来要生根发芽,我需要做的只是伸出我的双手,因为很早之前他就为我把一切变得简单。

我用这双被重庆训练了几十年的爬坡上坎的腿,往来于城镇的Woolworths和海边的房间,扛一袋又一袋原料回家做饭。总是凭直觉做事,偶尔就疏漏了,忘了买黄油和迷迭香,又折返一趟;忘了买柠檬,只好给他发消息,问他能不能magically从上班的地方带回来一颗柠檬,但其实心里知道像老公这样的overachiever他一定会带回来两颗。法式洋葱汤、云南柠檬凉拌鸡、广式姜葱白切鸡、重庆街头的薯饼汉堡、韩国麻药鸡蛋、西班牙油浸虾,我俩手机收藏夹里的菜品一道一道被端上餐桌。手机放着爵士、摇滚,我们聊着有的没的,按部就班地切菜、煎烤,有时又吼叫着开玩笑、打闹,扭着屁股横冲直撞。不知道他从哪里煞有介事地带回来一瓶红酒,我俩搂着腰安静地跳舞,穿着正装在客厅里吃完一餐又一餐。再舔一舔,我俩的手指闻起来像大蒜、辣椒、康蒂芝士。

Balmoral Beach入夜就冷了。他的手掌一搂,我又闭上眼把脑袋贴上了他的胸肌,我闻着他衣服上残留的食物味道,是我们一起在餐厅吃的珍味,是我们一起在厨房里跳着舞忙前忙后做出的饭菜,是我白天趁他上班时去街上的超市和店里寻觅食材时闻到的小镇香气,可颂、小狗、百里香、大海、草地、白崖、太阳。我俺自庆幸着,我好像让他的生活热闹一点了。如果我现在像烟花一样在他的眼前爆炸开来,如果我有一天会变成烟雾第二天就消散,如果我又钻回了可怜的手机里,哪怕我们都知道那么发达的现代科技都没办法变出一座鹊桥——我离开后的那段时间,他会认为“烟花存在过”很重要吗?他在这里的生活,会因此少一些孤独和难过吗?

误机后需要在悉尼逗留一天,因为我们花了太多时间无助地拥抱和欣赏彼此。The Rocks有间设计得漂亮的酒店,顶楼房间里有两扇漂亮的老虎天窗,一窗外The Royal Princess停靠在海港里被橙红的夕阳照耀,一窗外是繁忙的商贸大楼和交通,窗内是被我们的汗水浸湿了又被笑声晾干了的床。夜里我们站在Le Foote法餐厅门口对着招牌默契地大笑,我的脚趾悄悄在鞋子里蜷曲,回味六年前和他贴脚心的瞬间。老公点了闻起来有梅子后味的霞多丽,再加上我悄悄给咱俩点的香槟,我又喝得晕晕的,我忘了我们吃的菜聊的天。我只记得昏暗的光线里,我的手指勾着他的手指,分食完了一份满是香草籽的焦糖布蕾。店员给它点上蜡烛,"Happy anniversary." 老公凑过来问,法语要怎么说?我说Joyeux anniversaire,他笑着说Joyeux anniversaire,然后我们闭着眼对着蜡烛许下愿望。好几年前我就不再认真许愿了。过去几年的生日我都只能感受到同等的失望: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下一年我想为了什么努力,活着真是没意思,下一年我肯定也还是这样。我便假装握着手做做样子,蜡烛一吹,顺着祝福的掌声,这份尴尬熬一熬,什么都过去了。那天晚上我认真地许下了愿望,就像我还在上小学、对未来充满期待的那样许下了愿望。

在乌布丛林中的泳池里我们赤裸着身体拥抱,四肢紧紧缠绕。他憎恶的湿热天当然会带来阵雨,雨点穿过了燃烧的香烟带起的烟雾,直勾勾地坠入池子里、坠入我们饥饿的双眼和渴望氧气的嘴唇,触碰舌尖,又分流去我俩的喉头。我在spa room里闭上眼睛回味着,持续听窗外的暴雨泼洒,我体内的泉水流淌,我想这一切都好像是电影,我们好像是在一部电影里,我好想被封存在这部电影里。走出房间时已经是宁静的日落时分,我看着他安静地坐在房间的角落,窗外一粒橙黄色的落日透过他方方的眼镜,变作一颗六芒星,亮闪闪地刺进我的眼睛。

去年国庆和最好的朋友们来到巴厘岛狂欢,那些时日的落日其实比今天的漂亮很多。我和朋友在乌鲁瓦图的海滩上愤怒地痛骂着我们在dating apps上遇到的可恶的白男,我们也嫉妒我们眼前那些像风一样在海浪里巡游的澳洲人,我们还嘲笑在沙滩上平躺着哪怕要抗击暴晒也要装模做样看书的白女,我们仰着头朝着崖壁绝望地大吼,我们说他妈的,这一切都太不公平了,他们有好多钱好多假期,几千年的资本原始积累,几倍甚至十倍的汇率差,几个世界说不通的喜怒哀乐,为什么我们只有息怒哀呢。后来我们还去了很多海滩,在不同的海滩上,我们朝着不同的群体说着不同的坏话。回国后我发了烧,还在豆瓣里悄悄写了一段文字记录说,我又要把说英语的自己剥离开来了,我又要披戴上古老华夏顽固的荆棘。可在那之后我的自怜情节竟开始逐渐痊愈——我还会说英语,我还有一双手,可以斩断荆棘。

我的耳朵和脸颊总是有意无意地贴上他的胸膛。老公高大健硕,两块胸肌和刚出蒸笼的馒头一样整洁充盈。酒足饭饱后是他的胸肌接住我昏沉沉的头,蜜意浓情时他先在我额上重重盖下唇印,再将我的耳朵到他挺拔的胸口。我像小狗一样把鼻子钻进他衣服的纤维中,妄图要把所有气味分子都贪婪地吸入到鼻腔。有时我只是在无住地挣扎着要呼吸更多的氧气,因为他一下又一下的撞击让我有些失去神智,他那两块压在我脸上的胸肌让我忘了要怎么正常呼吸。

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也是那样的。我们隔着机场拉好的分界线紧紧拥抱,嘈杂的商铺里堆满了世界各地的行人和他们的包袱。像是世界末日要来临一样地,我顾不上什么死活,只把我的头朝向他的胸膛扎了进去,无所牵挂地扎进一段暗流涌动的河流。他的手臂像藤蔓一样将我温柔地束缚,他漂亮的手指捧起我的后脑勺,我们亲吻、拥抱、拥抱、亲吻,我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份前所未有的真空般的宁静,守护着孩童般的幼稚和脆弱,我好像从来没有像这样爱与被爱过。

我的老公呀,我说我喜欢你的胸膛,因为它们真的像馒头一样又饱满又干净。但其实第一天在香港见到你、在机场和你颤抖着拥抱了好几十秒的时候,我靠近的不是你那副健硕的胸肌,而是你那颗赤诚跳动着的心脏。它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当你用那双手臂将我的脑袋死死围住时,那几十秒里我的世界里只有那一长串咚咚咚咚的声响,速度快于所有寻常,我好像能听到我们全身的血液在亢奋地奔涌。那晚我们回到家,我像流氓一样两只手揉捏你的胸肌、感谢你努力健身这么多年的时候,我那只调皮的耳朵也只是自私地寻找着它的声响。

我记录的所有瞬间里,我都能真切地听到它的节奏。你我肌肤的摩擦、体液的交融,你的亲吻、拥抱和撞击,高高挂着的太阳、月亮,从远方袭来的风沙、海浪,窗外的汽车、餐盘、音乐、烟花,家里灶台的明火、跳动的食用油、砧板,屋内的床单、被套、housekeeping的门铃和我们的吟叫。你我的世界里外有那么多复杂的触感和嘈杂的声响,我能听到你的心脏和我的一起狂跳,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