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痛恨所有小孩唯独最爱我的侄子。

记得他小时候还不会说什么话时就喜欢腼腆地往我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扑，只知道那是来自血脉里很亲近的爱，让我一下子不再害怕小孩。可是不一会儿十年就过去了，他和所有小孩一样变成了高大健硕的闷罐，每天戴着耳机、盯着横屏的手机，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的微信签名是“烦恼会解决烦恼”，和我读高中时一些朋友的签名一模一样。

今年小王已经高二了，高一时她和隔壁学校成绩最好的女生谈了恋爱，委婉地第一个告诉了我。那几则微信委婉得让我没看明白他是在早恋，言语间只听得他很珍惜这份情谊，“就是有一个很好的女同学”。十一点过，我困得要死，不想领来任何parenting的职责，便像所有傲慢的大人一样给他丢去了从肮脏世界的剪贴板里复制粘贴来的话：“别影响学习就没事哦。”

过了一年他家长后知后觉发现他“早恋”了，给我妈打电话汇报了此事，还变着法给我妈举报了我。我妈一个电话打来，说我那么早就知情了，居然还不跟他们说。我一句话没说，总觉得跟他们就是没什么好说的。有什么好说的？告诉你们之后，我又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孩的健康情感被毁在你们手上，就像我当年一样。

我可喜欢恋爱了，幼儿园开始我就不停地喜欢着男生女生。高一闲得慌就跟老公恋爱了，高二时也像我侄子如今这样，被家长发现、揭穿，好像我们真的做了什么杀人放火大逆不道之事。我和老公恋爱被发现的经过也许比小王的更暴力一点，也许也差不多。那时候家里两个iPad，我和老公在微博上聊天，谁知道我和老公在这边iPad上聊着，爸妈大半夜不睡觉就拿着另一个iPad在隔壁看直播呢。那晚我刚跟老公偷摸着出去看了《里约大冒险2》，as horny teenagers我们很自然地在电影院进行了一个下体的互摸，半夜我在微博上与他暧昧地交流着感受，幸福地埋在潮湿的被窝里享受，我和我最爱的人更近一步了，我很开心。我找到了人体的奥秘，我觉得我掌握了超能力，下一步是不是可以去探索宇宙了？

我嗤笑着在iPad上打出“像橡皮管”四个字。

老公的害羞表情还没发过来，我卧室的门就发出一声愤怒羞怯的巨响：“快睡觉了！” 我妈惊叫。

随后的那一周家里人都疯了，轮流开始给我进行不着边际的谈话，矢口不谈他们偷看我聊天直播的事情，甚至对我“恋爱“一事都羞于提及，只说”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家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最后甩出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学习成绩不能落下“，还沾沾自喜地补充道，“我们已经够开明了”，不知道是说来安慰谁的。有时候我只能躲在自己卧室里或找个借口留校不回家了，因为一回去总是会面对那些审讯，面对我那个从小长大、但门锁老早就被我爸撬坏、不允许我有任何隐私的家。妈妈为我早恋一事感到羞耻，却在那一周的时间里把我早恋的事情告诉了她所有同事和我家里所有亲戚，我这个长着金脑袋的聪明小孩，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众人口中可以被嘲笑的东西，哇，这么完美的小孩也要早恋，哈哈，爽死啦。

之后五年、七年，以我妈为首的家里人都把老公踩低一脚，亲切地称他为“你那个小男朋友”。逢年过节，二姐、大姨，爸妈的同事，每人都来问候一句，“还没分啊？” 每日和妈妈的闲聊，都充斥着她满嘴的不乐意，她一刻不停地重复着那些恶毒的描述，说我老公丑、矮、穷、抠。想来其实不知道这十年我和他是怎么忍下来的。老公或许到现在已经对我家和我继承的toxicity免疫了，也可能没有。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对我老公的恨意究竟是来自我自己，还是来自我妈，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几天，或者这十年吧，我总感觉他怕我，他不爱我，他厌烦我。可归根结底我其实明白，是我怕我，我不爱我，我厌烦我，我和所有人的感情都会走到聊胜于无的地步。

几年前有幸蹭上了我那个已经做企业家的初中同桌的饭，他叫上了我们最喜欢的初中班主任，一起去吃他家开的火锅。班主任抓着恋爱的话茬给我郑重地道了歉，说你初一的时候和朱同学的爱情，其实很美好的，可那时候我没经验，一下子把你俩拆开了，导致你俩莫名其妙老死不相往来、一句话都不再说了，真的很对不起。我说没事的老师。而后的好些年我却忍不住去视奸他和他老婆的微博。

侄子前几个月被甩了。又是我妈打电话来通知我的，让我去安慰安慰他，他家里人都急死了，在重点高中这个节骨眼上一落千丈，从一百多名掉道一千多名。我说我怎么安慰？她问，他这次没找你吗难道？

他没找我。他和所有”山一般的男人“一样，就这样闷着。他爸妈，和所有自诩“非常开明”的中国父母一样，就这样闷着。当然，我这个自诩为被社会规训得很完美的”水一般的女人“，此时反而怯懦地同样不敢找他聊什么。我们几方就这样闷着，期待哪一天某一个人会突然想清楚，这样代际相传的情感无能之癌症其实是一场早该结束的闹剧，或者等着有人有勇气有信念有钱去做therapy。

侄子前些天失去了他的外婆。只知道他得知他外婆被诊断肺癌晚期时，他大哭了一场。他爸还是为了生计忙着工作应酬，他妈当然是工作完之后没完没了地打麻将。他家里添了个帅气可爱的小宝，可他外婆已经没那个心里再去照顾了。这两年去他家里拜访他们时，他反而表现得像个爸爸一样，忙前忙后地管着小孩，端菜洗碗。昨天我送他的单词机寄到了他手里，他装作没事发生一样，只说单词机收到了，很喜欢，功能很好，在学校没WiFi也能用之类的。

我感觉他还有很多话想说，我也有。我能说什么呢？“好好学习”？这是一个诅咒，这永远都是一个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