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自己在短短三天内喜欢上了涂鸦。或许画画这件事一上手就那么熟悉,是因为它本质跟我写作、健身、做饭、做咖啡都没什么区别,属于那种“只要做了就有显著成果”的事,而somehow我万分确定我能把这些事做好,因为我需要取悦的只有我自己,我的大脑,我的眼睛,我的身体,我的味蕾。要取悦自己通常是最简单的,所有外界因素都排除掉,黑盒子里只剩下我和我身心的触感。固然孤独,但只有在这样的场域里我是自由的,安全的。

成长时我被规训为一个不敢走错任何一步路的人,哪怕用筷子的姿势不对我都会觉得我是个failure,所以连在家吃饭这么平常的事,都让我战战兢兢。如今我变成了一个最俗气的完美主义者,把自己挂在遥不可及的准则上,有着严重的拖延症,害怕我在任何与人生成就相关的事上迈出错误的步子,于是索性止步。想到这学期在所有方面我都还是一事无成,突然就觉得没那么奇怪了。我止不住自己去取悦别人的冲动,我甚至不知道我确切地要去取悦哪些具体的人。

小时候学骑自行车。家里没有一个人会骑,当然我爸也不会骑,但他到如今都还因为他教会了我骑自行车而沾沾自喜。他怎么教我的呢?他给我买了一辆有一对副轮的自行车,让我骑了半天时间,之后便悄悄把左边的副轮拆掉,把右边的副轮抬高,让我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支撑。他说如果我失衡了,就朝右边倒,剩下的那个副轮会托住我。我在骑车的时候,全然憎恨那个聊胜于无的副轮——它要我在最无能的时候求助于它,那它本身就印证着我的无能。于是我逼着自己不用右边的副轮,让自己的核心力量发展出苛刻的骑行平衡。不久后我迎来人生中唯一一次骑行失衡,我选择了放弃所有挣扎和依托,向左,半个身体倒在水泥地上摩擦拖行,右边的副轮无助地滚动着,但我沾沾自喜,我觉得我是个战士,是我在嘲笑它,我终于可以嘲笑它了。如果那个时候我直接放弃呢?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承认过“我有可能这辈子都学不会骑自行车”这种可能。

学游泳时也是同理。暑假两个月我都泡在泳池里,蛙泳自由泳仰泳蝶泳一一掌握,但让人忍俊不禁的是,我在水里能感受到的那种物理性质的“溺水感”,远远不及“我有可能学不会游泳”这种可能给我带来的“溺水感”浓重。氯水的气味都没有失败感那么刺鼻。

这样的philosophy把我带大。初一因为成绩不错,掉尾被拉进学校的英语培优班,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要抓住百里挑一的机会,而我却一心想着要怎样退出。为什么呢?我小学没学过英语。英语考试时英语老师会走进教室给我们朗读答案。我没有上过课外补习。我记住的最长的单词是university和dictionary。而培优班第一节课,刘佳在课上巴拉巴拉讲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还要求所有人下次课进行“我的梦想”的主题演讲,甘勇呢,他要求下下次课进行“是否该网购”的辩论。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从我进培优班第一天起,每周日下午返校前我都会经历莫大的精神痛苦。又要去上培优班,而班上都是出口成章的人才,我却连嘴巴都张不开。培优班,每个星期都在固定的时间鞭笞我的自尊,反复提醒我,我是个输在起跑线上的蠢蛋。那时我只知道我学习能力强,所以自己带着兴趣去看美剧,看电影,听歌,master了标准的语法和口音,还把这份linguistic racism视域下的privilege享用至今。我又可以回头嘲笑培优班了,它的确什么都没给我带来,除了给我长久的、没有任何依托的溺水感。我真的有必要把英语学成这样吗?我需要被老外认成韩国人并大夸“wow your English is so good”吗?顺从这般老白男准则时,我感到恶心,但没办法,我觉得我需要向一些人证明我可以学好英语,因为我不想溺水,我的人生中也没有“我学不好英语”这种可能。

这几日我倒是在改变了。我写了太多篇自我剖析的文章,已经没有什么trauma可以再被address了,人看烦了,我也写烦了。再不改变,写作就真的是无病呻吟了。但倒回去思考我写作、画画、健身、做饭、做咖啡这些事,又觉得是在饮鸩止渴。因为,要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接受自己会失败这两件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我选择了一个简单的出口,挑选了一些能立刻看到成效的,没有智力挑战的,做了就会成功的事,寻求在这些方面获得安全感。

学会游泳之后家里人总是逼着我整个暑假都去小区泳池里锻炼,逼我在深水区一圈一圈地把四种泳式都游完,他们还会轮岗来监督我,站在背后的高台上,站在隔挡的树丛外,看我是不是在深水区认真游泳,数我是不是游满了圈。我真的没有去过小区泳池的浅水区。我记得我做梦的时候,我经常是在空气中游着去到这里那里,而不是步行,原来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允许自己落地。

而这几天我做的事更像是回到浅水区潜水。既然都被困在泳池了,有时也可以不游泳吧。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浅水区池底遨游,受不了了,我就站起来,我就落地,新鲜的空气这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