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下学期要出国,所以今天是最后一次去奉贤教书了。其实这学期一共也就去了三次,说实话没教太多,我也害怕他们没学进去太多。每次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们都围着我,问我是不是成绩很好,复旦是不是很漂亮,我是不是博士后,我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我男朋友叫什么名字,我多高。我真真假假地回答着他们,十分钟很快就这样过去。周六没有铃声,有时候我会多拖两分钟,再多回答一些问题。带着他们一起游走在制度之外,这几分钟是很好的机会。
班上有一个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女孩。(以下的话真的不是在自夸)跟我一样矮戳戳的等不到长高的那天,所以一直坐在第一排。也是跟我一样喜欢着老师,所以一直坐在第一排,总是睁着闪亮的眼睛,托着下巴,充满希望地抬头,用恋人的眼神看着老师。她精神的马尾辫把眉毛都扯得飞起来,弹嫩充盈的脸蛋,俏皮灵动的脑袋,让她总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开着恰到好处的玩笑,让人游不走注意和怜爱。每次下课后我坐在回程的车上都会回想起她。我觉得我的许多老师也会有这样回想我的瞬间。
今天我想起来要合影留念,她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手臂,小脸安心地贴在我的羽绒服上。课后有些孩子狂热地拿着自己的笔记本找我要签名和微信,她安静地站在我身边,伸出两根小胳膊环住我,小脑袋埋进我怀里,在我胸口蹭走两滴水渍。那一刻我觉得我被我自己信任着。多么可爱的一个小我,我相信她的许多老师都会像我这样爱她,因为我也被那么多的老师爱着。每周六七点起床打车一个半小时,现在看来是多么值得,多么宝贵。
昨天才去本超采购了一些印着复旦字样的笔和校徽,准备今天颁发给他们当作奖品和学期礼物,也许能激励到他们。最后发剩一支笔,有个孩子说,老师您留着吧,这样我们用的就是“师生笔”了!离开的时候一群小孩子追着我把我从四楼送到一楼,再从一楼把我送到了车上。他们红着眼睛,隔着学校的铁栏跟我说,老师您以后一定要回来呀,我们还想见到您。我说好,还会再见的,加油考复旦吧!他们却迟疑着不敢应允。
想起室友提醒我说,他们是农民工子弟,他们的老师是不知道哪里去的老师,也许他们等这个项目结束之后就再也用不上我们教的知识了,甚至可能再也用不上英语了,更不可能考上复旦。以后我们再跟他们重逢,也许就是在外卖交接点,在网约车上,在商场。就像我的许多重庆老乡们,有着与我相仿的年纪,却在北区快递站里扫码收发快递。
学校一面是田间地头,孩子们有时还会体验跟父母一起种地养果。另一面是古镇和水道,游走着活在上海边缘的市民,坐在破门口的爷爷奶奶,家长开着三轮车或电瓶车,一台车上可以堆五个人,接送着自己没有去过外滩的孩子们。我害怕我教的课他们学不进去,因为在生存面前,任何形式的capital都会被打压下去。他们从我这儿学到的演讲知识,最多不过是笔记本上的两页生词,睡一觉便忘记它们都是什么意思,也想不起来它们都怎么发音。他们能在哪儿用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连帮助他们考好英语期末都不行。外语能给人带来的资源,连在我这里都被压缩得无处可寻,在他们那里又算个什么呢?老师说我如今获得的capital都是从父母和老师那里汲取的,而我传给他们的capital,能被转换到哪里去呢?我好想让他们能从我这里多学点东西,哪怕我真的被打作“普罗米修斯”,被绑在崖壁上日复一日被啄食肝脏,我也想让他们学会英语演讲。
我会在这里多守望一会儿。但我很想哭,因为今天就是最后一次课了。去年结课的时候我们从金海公路驶回杨浦,路过的马鞭草花园里,紫色的小团子在半空中铺洒得满满当当。在花田里听组里的同学说,之所以我们能接到这个项目,能拿这么多钱,只是因为有房地产开发商想在奉贤炒房价,所以跟复旦这个名头联系合作,为抬高这个片区的教育水平,于是现在奉贤的房价自然而然地涨到三万,比我家在两江新区买的新房都贵出许多,这个项目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结束了。而我留下的只有孩子们抱我时在我的白羽绒服上留下的污渍,一些照片,一根“师生笔”,和几笔资本家撒出的、用于购买我身上的“复旦”名头的课酬。Two Worlds in One City,郑老师的论文写得真好。
老师说他们会记住我,这辈子都会记住我,as一个漂亮有趣聪明的老师,在他们人生的某一个阶段,哪怕只是陪他们走过那短短的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