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叫桂木生,这个名字听起来让人觉得宁静安心。他是他那辈人的老大,在家里管了很多事情,这也就直接决定了我爷爷独当一面的性格,下文会讲到更多。也正是因为这种性格,我们全家人都叫他老太爷,一是对他表示尊敬,二则体现他帝王式的处世态度。
爷爷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农村做活儿,力气很大,可以担三五百斤的东西,也不要别人帮忙。久而久之,爷爷的颈椎下面就长了拳头一样大的茧包,背也驼了,就仿佛他一辈子都在担担子。而事实上他也正是这样,担了一辈子的粮、石头、猪肉,以及这家那家的家务事。
爷爷的生平听他讲来也挺简单的。
爷爷没怎么跟我讲过他的爸妈,我能追溯到的最早的故事就是他上初中那会儿。爷爷脑瓜很灵光,成绩特别好,身体也特别好。他说他上初中的时候,每天五点半起床,跑好几里路,担着柴米油盐和书本去初中上学,放学回家之后又上山砍柴割猪草,去担煤挑粪。那个时候家里穷,也吃不起什么好的,过生日能记得就吃两个鸡蛋,记不得就算了,两三个月吃上一次肉,平时也就吃点青菜下饭。正因如此,爷爷一米七五的身高,只有八十几斤,活生生变成了瘦竹竿。但这也并不影响他平时的学习生活,每天两点一线,按部就班。中考的时候他提前了一个小时交卷,到学校门口跟守门的大爷聊天。后来老师看他考得好,连着给他做了一周的思想工作,想让他继续上高中,而不是去军校。爷爷可能性子里也有一股闯劲儿,还是咬咬牙打算上高中,想在学业上有所成就。高一的时候他上化学课睡觉,考试也能拿一百分。但是好景不长,他高二的时候碰上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候民不聊生,学校也关停了。他跟着当时的百姓们一起劳动,吃树皮,吃观音土,眼睁睁看着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过着苟且惨淡的生活。这三年熬完,学校也不办了,爷爷就这样变成了无学可上的人。
但是身在又穷又荒的农村里,上学并不是爷爷的唯一。作为家里的长子,他还必须挑起家里的经济重担。在这样的命运趋使下,他选择了去城里打工,由此也进了重钢。在重钢的工作也是乏味单调的。爷爷工作的厂区在江北区,他就住在滨江路上的单身宿舍里,每天仍然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我小时候经常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在那个单身宿舍里,晚上一起熬夜看大长今。那单身宿舍也就二十平米,爷爷用一个柜子把它隔成“客厅”和“卧室”,室内灯光也昏暗,室外条件更是不用说——每三层楼共用一个公共厨房,不用的时候要用锁把天然气给锁起来;每层楼一个公共厕所,里面没有灯,到了晚上指不定踩到哪个坑里,厕所也没人打扫,上厕所的时候会被屁股后面一群蜘蛛们偷窥;没地儿淋浴,只能自己烧开水混着冷水在厕所里往自己身上浇。但也就是在这二十平米的房子里,我度过了我生平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好在爷爷奶奶都是乐天派,会找乐子,会带我找乐子,况且小时候的我并没有长出如今这幅物质拜金的皮囊,于是每天跟在爷爷屁股后面转,去天台上晒太阳,去公共厨房看爷爷炒菜,吃完饭跟爷爷去滨江路上散步、看夕阳、放风筝,回宿舍之后,爷爷奶奶回去厕所里洗澡,而我就在宿舍里待着,用爷爷给我买的大澡盆泡澡,一泡能把自己给泡得发胀。如今的江北区已经是重庆最发达的一个区了,有着宏伟的科技馆、大剧院等地标性建筑,如今的滨江路对面的夜景也多了好多现代气息,有了新修的嘉陵江大桥,有了轻轨,有了洪崖洞,有了各式各样的霓虹灯,却少了当年的烟火气。现在那个单身宿舍还没被拆掉,它还藏在江北区的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见证着重庆市的变迁,仍然像以前那样,包容着一代一代的打工族。
单身宿舍苦就罢了,厂子里条件也艰苦,爷爷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四五十度的炼钢房里运货轧钢。出于安全原因,炼钢房里不允许通风,更别妄想吹吹风扇了。爷爷在这种环境下必须连着工作四五个小时才能休息。有一次他由于劳累过度,在爬楼梯运货时突然向后晕倒了,在医院昏迷了好久才醒过来,后脑勺上就留了半个拳头那么大的淤血块,直到现在也还是那样。后来爷爷为了养病,还喝了虫草老鸭汤。现在虫草市场价五百块一根,爷爷说他当时吃了起码二十根,想来还有些因祸得福的味道在里面。又过了几年,爷爷因为喝劣质苦丁茶喝得太多,白血球数量急剧下降,再次住院。这也就是爷爷生平中仅有的两次“鬼门关里走一遭”的体验了。而后爷爷就被调配到了三钢电影院做放映员,日子过得依然清贫,时不时回厂里揽点体力活,带着全家人在夹缝里生存。
是啊,爷爷不还要管我的爸爸和我的姑姑吗?按照老一辈的话来说,农村里关于生孩子有句俗话,叫“越生越穷,越穷越生”。我妈妈那边的家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妈妈是她那辈的老七,是最后一胎。家里想多生儿子,生了出来赚大钱,生前面几胎的时候“运气好”,都是儿子,生到我妈这儿突然变成个女儿,于是我妈就被全家人不待见了。她告诉我说她十四岁的时候才用上牙刷,还是她嫂子用过七年的牙刷,随意在开水锅里烫烫消个毒就拿去给我妈用了。妈妈小时候发烧,外公不愿意花钱给她治,想让她病死,还是外婆好心偷偷拿了点钱让妈妈自己跑去找医生。但是在爷爷这边就不一样,爷爷家里也穷,但他们就只生了两胎,只有我爸和我姑姑这两个孩子。我出于好奇也问过爷爷,为什么只生这么点孩子,爷爷叹口气说,“生楞个多干撒子哟。”
爷爷说爸爸很刻苦,学习很认真。当时电视才进重庆的时候,一个院子只有一台电视,大家每天晚上吃完饭都聚在一起看霍元甲,爸爸学习的房间就在电视房的隔壁,但他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读着他的圣贤书。爷爷说他看爸爸学得苦,想让他休息一下,硬把他拉出门去让他看看霍元甲,爸爸在那儿心不在焉地坐了五分钟又溜回自己房间了。那个时候爸爸就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在单身宿舍里,灯光昏暗,爸爸老早就开始戴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而由于爸爸长时间坐在那里学习,他很年轻就开始受腰椎间盘突出的折磨,直至今日亦然。而后爸爸考上了重庆八中,是重庆排名前三的重点中学。再后来爸爸参加高考,又考上了重庆大学排名前三的专业,开始学机械。爸爸上大学的时候学费也贵了,生活费也贵了。听爷爷说,那个时候每个月家庭收入三十块钱,要给爸爸二十八块钱供他上学,每个月家里只能对那剩下的两块钱做打算。
姑姑的成绩不太好,上完初中就没再上学了,但她明明能考上高中的,不知道为何她却没有去参加考试。这条时间线我一直连不起来,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让姑姑不能去上高中。后来我从我妈口中得知的一个消息,才让我彻底醒悟过来——爷爷还有第三胎,但是因为得了白血病,早早夭折了。但是我不敢再向爷爷询问这样的事情,我害怕触及老人家心底的脆弱。但是有一次饭后散步,爷爷自己打开了话匣子,带着平静的语气,回忆着当时的事情。姑姑准备升学的那段时间,就是第三个孩子病情恶化的时间。爷爷为了给那个孩子治病,几乎要穷尽家里所有的积蓄。爷爷说他还去做了骨髓穿刺,但由于种种原因手术并不能如期进行。于是他放弃了,他不想也不敢再做无谓的尝试了。就算他是一个如此有闯劲儿、如此不服输的人,在命运面前他第一次选择了投降。我那时才幡然醒悟,为什么爷爷在看到电视剧中骨髓穿刺的情节的时候,会突然说一句,“那个痛得要死!要把你的骨头敲开!痛得要死!”爷爷不是个重男轻女的人,但是为了全局着想,也就没让姑姑上学了。
前面提到爷爷作为老大的身份,具有独当一面的性格。他除了管他自己的孩子,还要管他的兄弟姐妹,还要管他的兄弟姐妹的孩子。但这些话并不是出自他口中,而是在我回老家参加某次乡宴的时候,我听一个不认识的人在麻将桌上说的。他拿着一块麻将往桌子上一拍,像说评书一样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要说这个桂家四兄弟,首先要说大哥桂木生……”从他口中我得知,爷爷带着二爷爷、三爷爷和幺爷爷去村口修公路,去挖井,带我大爸去考大学,带我二爸去参军,带我小幺爸去警局自首,带我伯伯去教师校,做了好多“越界”的事情。但是其他人都乐意被我爷爷管,因为爷爷见得多,提的意见准没错儿。爷爷也就保持着这种“老太爷”的“尊贵”,被很多人尊敬爱戴,替很多人着想,帮很多人办事。
就是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他把爸爸和姑姑都培养出了农村,让我们家族成功“脱贫致富”,从农村走向了城市。
爷爷在退休后喜欢上了园艺。但是他并没打算去学专业性的园艺,他只是在花鸟市场看到好看的园艺,就自己买几盆花和树回家琢磨。下图就是已经跟我们全家生活了十五年的黄桷树,出自老太爷之手。
爷爷性子太倔了,喜欢反抗大自然。楼下的桂花树长到我们阳台这里来了,爷爷一剪刀给它剪了,也不想想桂花树也是我们的本家。妈妈买的吊兰开始往下长了,爷爷一剪刀给它剪了,也不想想吊兰不吊就不好看了。家里的芦荟长得太大了,爷爷把它给剁来炒了。这株黄桷树以前长得没个性,爷爷就把它的根也分开了,把它的枝干也拧巴了。
黄桷树是重庆的市树,据说它落叶跟季节无关,而是什么时候被种下,就在之后每年的那时落叶。不过有趣的是我家的黄桷树不爱落叶。说白了它可能是不敢落叶,因为害怕再被爷爷拧巴几下。
爷爷说他拧巴黄桷树的创意是从花鸟市场里那些被拧得缠来绕去的盆栽上学到的,于是心血来潮自己在家里试试。最开始拧巴它的时候,它比我爷爷还倔,不愿意弯折自己的枝干。后来爷爷就采取软磨硬泡战术,先把它掰弯一点点,然后用橡皮筋和尼龙绳把它给捆上,看它还怎么反抗。于是这株小小的黄桷树就慢慢像我们一样臣服于老太爷脚下,每天任它拧巴。
爷爷很爱它,每天第一个给它浇水,全然不管自己种的莴笋白菜。爷爷以前还带着我上山去寻觅长在石头上的厚苔藓,说是要给它补充营养。
这株黄桷树的象征意义太多,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黄桷树可以象征我爷爷,象征他天生倔强的脾气,象征他生平被命运折磨扭曲,经历起起落落,而后跳出龙门,走向城市,被塑造成型。黄桷树可以象征我爸爸和我,象征我们被爷爷悉心关爱呵护,被爷爷严厉管教,最终活出自己的样子。黄桷树可以象征重庆人,象征我们每个人在这座包容的城市里的热血奋斗。黄桷树也可以象征重庆,象征这座城市的发展变迁。
不过,按照爷爷的说法,这株黄桷树可以象征所有人。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看他折磨这株黄桷树,善良的我当时特别愤怒地盘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搞它嘛!树也会痛啊!”
爷爷沉默两三秒,突然嘿嘿两声,“这世上有谁不会痛啊。痛才有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