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前有个不想上班的周五,那一整个下午都被一个同事拉着坐在工位上大张旗鼓地聊天。这个同事姐姐年龄应该比我大不少,但精神状态和皮肤状态都甩了我五十条街,像是来这个逼公司体验人生的仙女。她Excel查找重复项不会、基础的数据结构听不懂,但每天走路都蹦蹦跳跳的,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钢铁丛林里时刻昂首挺胸、微笑来去。

聊了老半天才知道她以前在重邮的国际项目里岁月静好地教英语,我就说她怎么看上去跟我们重外那些英语老师一样,向全世界投射出“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并且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哦!”的阳光能量。她每次兴致勃勃地对着我操练了一千万次的系统发出连连赞叹的时候,我像是看到了一只刚出生不久、对世界充满好奇与热爱的小狗。这一切让坐在她身边的我,这个早就黑化的阴暗逼,感到非常out of place。

可能真的是因为周五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装作聊业务,但实际上是在划水。她和我聊完了健身房好心搬片的帅哥、又聊完了班上缺爱难搞的学生。后来她突然严肃起来,关切地问我:“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愣了很久说,“不喜欢,但这是我能找到的综合分数最高的工作,所以我也只能暂时这样,其他的可能不太重要。”

“你会因为工作感到高兴吗?这很重要。”

我还真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了下文的回答:

“工作本身的话,不会。不过这个工作的附加价值已经超过工作本身了——我因为工作感到高兴的时刻,永远都是我和实习宝宝们互动的时候、跟小羊问问题的时候、跟产品经理偷约办公室做group therapy的时候、走来走去躲闪和撞上朋友们的眼神的时候…这些价值好像又指向了非常cliché的‘联结’,有时候我像是在preach一样去和新老朋友说我有多热爱开启和维持我和全世界的联结,说多了之后,它反而像个没有人理解、我却坚持要一直讲的笑话。” (是的,我真的坐在工位旁边的窗台桌边跟她说了这么一长串文艺逼史诗)

说完这段话我闪回了太多不好的记忆了。

再过一阵我就要解锁“上班一周年”的成就了。我习惯提前去思考这些周年纪念的意义、我在这一年中的成长,好构思出下一篇震撼全世界的绝佳好文。为“n周年”这样的由头写作,偶尔会让我感觉像是在给前夫准备生日礼物(weirdly前夫的生日也快到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前夫哥,请你像之前我们住在一起时那样打一个巨大声的吵闹喷嚏来回复收到吧)。

给前夫准备生日礼物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前夫没有世俗的欲望和喜好,只是一块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砖可以穿金戴银、可以踩上风火轮、可以披上绫罗绸缎,当然砖也可以保持全裸,因为所有和砖不相关的东西,对砖来说都是多余的。“上班一周年”也和砖一样,我为它写一篇文章、唱一首颂歌,公司会为此感恩戴德吗?公司会说,“哇宝宝你真是个伟大作家全能歌手,你好独特,我好爱你”吗?公司会像我期待的那样,听我念叨希腊神话、电影色彩和构图艺术、rap编词吗?会和我一起看电影、打游戏,每个月都和我一起骑完天府绿道,隔几周就去县城旅游、爬个雪山吗?难以。想这些事情不光让我疲惫,还让我觉得不值。我好像又在浪费我的记忆和功能了,从尘封的库里调用了太多过时的功能和数据,怎么都完成不了我的简单需求,一个小时、一天,就这样被我消磨过去。Think about the things I could’ve done, the money I could’ve made…

曾经我还很恨的,伴随上班生活席卷而来的宏大的“无意义感”是一个我今生都无法再摆脱的诅咒:它和我的生活哲学全然背道而驰、它占据了我的所有用于个人成长的时间、它偷走了我的所有亲密关系、它阻隔了我与世界有可能的所有联系,以至于前夫在听到我说要分手的时候,他也冷冷地问我:“你对我们感情的失望,有多少是因为上班,又有多少是真的因为我?” 我没办法回答。我只知道那时候我调动了全身的力气去嫉妒甚至去讨厌那些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小圈子”和“小家”的人,凭什么他们下班之后的生活就那么隐蔽、那么亲密、那么分离?凭什么我下班也像上班,睡觉也像上班,凭什么我没有兴趣爱好、没有小圈子、没有小家?我变回了读研时我熟悉的那副无能狂怒的德行。

So fucking flat。这是《继承之战》Shiv和Tom在阳台上吵架时最刺耳的一句台词,她说得实在是太冷静平淡,我冰冷的心反倒燃起了山火——这就是我想说的。过去的一年,“So fucking flat”是我对所有和上班相关的事件的评价。“You were fucking me for my DNA”,这是我想对我所有同事老板们说的话。这份宏大的无意义感让我开始恨所有人,具体表现就是每当我看到一个同事在办公室一边走路一边玩手机的时候,我都在悄悄诅咒他们撞到哪儿,我期待他们发出痛苦的嚎叫,懊悔地抱着自己的肩膀或翻转的大脚趾盖,心里总算开始想:“哎呀,电子屏幕害人呐。”事实上没有人真的被撞到过,或者说我在这一年内还没有机会见证。反而是我,在某一天悲惨又恰当地融入了这个环境,开始理解他们、成为他们:玩手机,原来是钢铁丛林中的头盔和护甲,可以把许多不必要的人际交往死死地隔绝在外。然后我的诅咒就那么应验了,我的肩膀到现在都还留有撞击的乌青,我茫然又盲目地走着,重重地磕上了门把手,像是一只赶路的信鸽,撞上了玻璃墙。

钢铁丛林就是这么危险不是吗?有了不必要的牵挂,所以步步都危险。上游、下游、文档、文件,要怎么合作,消息要怎么发,表情要用哪个,内容有什么规范,走路要什么速度,要和公司的朋友保持怎样的距离,能不能把任何同事当作朋友…一步走错,我花好几月打造的安全港就会被那股难以抗衡的、自上而下的力量拧压、打击。

这时我年年岁岁都期盼的夏日再一次滚滚来临。夏天的第一束烈日投照在我肩上的时候,我满心赤诚地迎接炙烤,把自己投向火舌般跳跃的地壳,让它蒸发小布尔乔亚的无聊。今年的夏日我不再有“暑假”,我还是惯性般期盼它,只是换了种狼狈的方式:我不再期待爱与被爱了。我缩在偶尔制冷坏掉的楼梯间里看书,在电脑屏幕的隐秘角落阅读朋友的妙语,在蒸箱似的单人会议室里左手搓小腹右手搓太阳穴,我把悲伤都搬到人迹罕至的小号里,然后喊叫——我好脆弱、我好天真、我好善良、我好缺爱、我好驴。还以为adulting的步骤只是按部就班,而一年内,adulting的意味那么迅速地指向了戏台,指向了演绎,指向了一种相顾无言的“绷”。

“你有过因为工作而感到开心和自豪的瞬间吗?” 她的眼睛像夕阳下的西湖一样那么明亮地泛着生机勃勃的涟漪,“你看我刚刚做完一组资源,我就觉得好骄傲啊。你的项目上线了那么多,你骄傲吗?”

“不。” 我冷冰冰的一个字像根钉子一样刺穿了她的鼓膜,她不再说话了。

我还以为我会像我恨其他同事一样恨她的,她的天真耽搁了我太多高效产出的时间。和她聊完天我还和朋友说,“总算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开心了,原来是因为我在替她负重前行。” 可当日子随机到某一天,我照常跪到小羊工位旁问他笨问题的时候,他顿了两秒,低头看向我,像是无语地看向一个傻蛋:“GPT怎么说?”我脑子里的逻辑突然搅成了一团耳机线。

GPT已经可以说一切了,所有的语言所有的知识都被存储在那里,随时随地可以被我们调用,事实上当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它正在替我做很多很多工作。它已经替世界上太多我无法触及的人回答了太多我无从下手的问题,它在我情绪最崩溃的时候耐心地教会了我代码、帮助了我博客建站,甚至还指导了我如何提分手。“GPT怎么说?”它说的那些东西已经延展到全世界给亿万人提供了参照、融入了我们的生活。如果要节约时间,或许很多问题都可以去问它,我们不必再和人打交道。那我所珍重的人际联结、我知道的那些独特的知识、我自己的独特、我身边所有人的独特,都还有任何意义吗?

可是小羊什么都没做错,这一段故事的moral是人情再一次输给了效率。我只是庆幸在效率低下的这一年中,我还有很多机会问很多同事问题,后来我与这些宝贵的同事成为了宝贵的朋友,契机好像都是因为,我主动问了他们问题,那些在他们心目中让我显得像一个蠢蛋一样的问题,然后他们走入了我的心。

我也许就在那个阳光普照的下午也走进了这位同事姐姐的心吧。如果我还能再回答她最后给我提的问题,我不会再说“不”了,我会说就是现在,就是和你聊天的现在,这一刻我感受到爱了。我为此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