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二上开始正经学习academic research是怎么回事,和似懂非懂的博士们一起坐在一个教室里学学术研究要怎么做,质性的量化的,信度效度之类的,semi-structured interviews,focused group,stimulated recall,narrative analysis,p value,q method。记得郑老师当时特别严肃地说我不会逼着大家读博的,我的学生后来去了那么多别的地方,他们做的事情也叫research,有research mind的人,在哪里都可以做research。期末考试的时候因为我学得其实不算扎实,尤其是做量化部分的题的时候我感觉我回到了高中的数学考场,心慌着没把卷子做完,被郑老师友好地赏了个B+。
那时候我对学术还心向往之,没听明白她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我要读博我要读博我要读博,我要冠冕堂皇地在academia等网站的个人简介里写“sociolinguist”,我要有自己的Google scholar profile,我也要有自己的orcid,我要改变世界!当时还在自己的tinder profile里面写下了一句特别沙壁的“upcoming sociolinguist”以示本人志趣,妄图表明自己学术人的身份,以开启一些不那么无聊的话题,结果只match上一个立志要单打独斗进入学术圈高举反爹大旗的女权哲学男,邀请我围着学校散了一个半小时的步,其间他一直在围绕该主题畅谈,意思是没让我插上任何一句话(他现在在芝加哥大学开课教哲学了,good for him i guess)。
后来我的学术追求就因为一些之前多少抱怨过的原因淡淡地终止了(怎么回事最近好喜欢说“淡淡地终止”),我参加了23年他们称作“地狱模式”的秋招(好像从那年之后每年都是地狱模式了)。并从头到尾没有想清楚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刷了八千万个岗位,不情愿地投出去十几二十份简历,随之产生了十几二十次existential crisis。简单分下类,是不情愿的国际部英语教师、不情愿的大厂出海运营,非常情愿并乐意忍受不上万的工资但还是被拒了的育碧管培,和最后心向往之的如今正在做的岗位。
参加这些工作的面试也特别好笑。
第一份面试是字节的出海运营,一面二面感觉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温柔姐姐,第一位姐姐岁月静好地听我坐在那儿乱说一些我每天在YouTube上看的东西,第二位有代码背景的姐姐跟我畅聊了一个半小时社会学和哲学,两周后被挂。大厂梦碎,快手、B站、米哈游、腾讯这些就没继续做笔试了,自暴自弃之,只认真准备了育碧,并且不知道为什么被挂了。
随后零零散散面了些一线教育的工作,进了重庆某个数字打头的重点中学的终面,要每个人轮流背诵《静夜思》,对面老师全员没开视频,只听得一个声音点名叫我先背,我cringe得要晕倒了,都背到“举头望明月”了,老师说这位同学你没开麦,遂尴尬重背一遍,被挂。后来又投了成都某个数字打头的重点中学,第一面用英语,我用本人引以为傲的标准美式口音介绍完自己之后感觉全场老师已经被我迷住,下一秒老师问了个什么“How do you understand 什么什么 four aspects in English teaching”之类的,我心想,four aspects,不就是区区听说读写吗?我说到读的时候,老师说同学,你听明白我们的问题了吗,你知道four aspects是什么吗,不是听说读写啊。我说不好意思真不知道。对面老师说,“好吧你可以走了”。后来把这事儿跟同学复盘的时候,同学着急地把她准备的新课标重点笔记全发给我看了,说four aspects是新课标里的,你这没准备啊?我说不好意思我不想当老师。
之后被阿里捞简历,打电话叫我去面个什么美其名曰“文档工程师”实际上只是码字女工的工作,结果第一次面试被鸽,白白坐在没人的育碧办公室里等了两个小时,对面也没打电话没发短信什么解释都没有。一周后又约我时间面试,八点半一到点,对面电话打来了,面着面着直接开始打压我,说你在育碧实习了十个月也没有什么贡献啊,你承不承认你在育碧的工作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你承不承认你没有办法胜任主动的工作吧,你承不承认你是可以被替代的,之类的。忘了说到什么地方的时候我感觉我语气有点上火了,话筒里传来一声冷笑,沉默,“好吧我没有什么问题了”。
最后面了现在这个公司,面到三面的时候被现在带我的老板差点感动哭,有一种我只在字节面试的时候感受到的所谓“人文关怀”。老板认认真真听我做了些什么研究、之前怎么做研究、现在为什么不做研究了,听我解释为什么我之前跟育碧的n+2闹掰了、为什么我和我研究生导师沟通不畅,她还坐那儿帮我分析人际交往细节。最后在所有朋友建议下就这样选了这儿,跟着小叶子一样在公司里飘来飘去的老板做了好几个月用户研究、竞品调研。
现在回看我做的几十上百个用户研究case也特别好笑。
碰到过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不愿意分享自己抖音每天刷的内容,说这个不重要,他们看啥我就看啥。也碰到过另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写了一篇一千字论文给我朗读,说你们这个软件这儿得改那儿得改,”你先别发挥,我还没说完“。还碰到过一个从凌晨一点一直发消息发到凌晨五点说哪儿哪儿有问题的大学生。很认真。
当然也碰到过特别好的大学生宝宝,有次访谈做到结尾我问你还有没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说哦,妹妹说,“我觉得姐姐你好厉害”。还有次碰到一个妹妹激情地传授我如何用自媒体给本项目引流的技能,说希望我们有一天能在互联网上遇见。
有时候也访公司里的同事和实习生,能收获不少有趣的知识和友谊(once不知道是不是爱情的奇怪感情)。同事倒还都热衷于贡献自己的真知灼见,帮了最终的产品不少忙,倒是实习生有一些难以让我找到平衡。唯一一次让我觉得哭笑不得的访谈也就发生在前不久,我问他,“你的工作性质,平时写代码都用什么语言?” 他支支吾吾不回答,最后绷出一句,“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旁边的妹妹看不下去了,说“我们用CSS,JavaScript,HTML。” 我又问,“那你们平时写代码的时候,最常见的关键字是些什么呢?” 他又说,“你真的知道这些吗?你知道了,可能也不知道要怎么教吧。你能教什么呢?” 对不起,我生为文科生活着就是有这么抱歉。
现在我也从一个被面试者成为了面试官,招揽了十余个能和我成为战友甚至神交的英专生,我们一边做着女工的活,也一边调研讨论着。秉持着质性研究co-constructivism的范式,我还算是得心应手地写着semi-structured interview questions,如鱼得水地看着讯飞听见的转录稿,刷刷刷地用工具在data里找到emerging themes,就像读研时认认真真写论文一样,把研究结论写得漂漂亮亮的和老板一起讨论。这种研究做起来是最爽的,因为你不需要老板在【是否同意答辩】栏上打勾签字。
有时候急吼吼地和老板一起在公司里当小叶子飘来飘去,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这会儿才晓得郑老师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想质性研究之所以有那么美,就在于每日我坐在方格子里敲键盘写文档的时候,那些我斩钉截铁敲下去的结论,都变成了一束一束跳动的火星。质性研究把冷漠的规章制度和钢铁一样的数字拆解成了活生生的人,他们的每一个文字甚至眉毛的挑动都变成了饱满的信息,像是从遥远的山脉流向我的融雪,流向我,与我汇集、在我身上留下印记、塑造我,又逐渐远去。
昨天打开豆瓣的时候发现我22年秋招时留的一句评价不知道被谁点赞了。重新读了一下,就这么一年半载的时间,已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是那样的境遇。我知道了,原来我一直都想让更多人好好学英语。